看着埋在棉被底下的她,他摇头苦笑。
因为血缘吗?还是因为基因太强势,他们有相似的五官,有相同的好胜与骄傲,都曾经为了得到亲人的关注而讨好巴结,却又同样是别人眼中的污点,在这么相似的际遇之外,他们也同样会在心闷时,把自已埋在棉被底下……
有亲人的感觉真好。
浅哂,他试图宽慰她的心。「我只见过他一面,那次他被检查出肝癌末期,他写一封忏悔信给我,希望我能见他。」
拉下棉被,她认真听他的话。「然后呢?」
「我到他家里见他,他正在打包、准备进医院接受治疗。他告诉我,我有一个妹妹,叫做戴淽潇,他希望我能够照顾你。」
「你答应他,所以你来?」
不,他并没有答应陆启为,甚至嘲笑他有什么资格站在他面前,那次的见面不欢而散,他怒指他不是男人,痛骂他不负责任,他说︰「我宁愿你没有生下我,那么我妈的一生就不会葬送在你手里。」
他狂飙一顿,把多年藏在心底的不满尽数发泄,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满足了,但,并不,每天、每个晚上,总会有某一刻,他想起他蜡黄枯槁的脸,想起他脸上的悔恨。
然后他找征信社调查淽潇,先是一张和自己酷似的脸吸引他的注意力,再来是她的经历、邻居大婶的话,让他觉得两人竟然是这样亲近,直到现在,直到他们的交谈……他决定,要当一回好哥哥。
他没有回答淽潇的问题,她却当他默认。「你不必放在心上的,我已经大到能够照顾自己。」
「所以呢?出院后你要回家,继续当你妈妈眼底的污点,继续面对伤害你的妹妹?你不要傻气,刚才的温情不过是因为你刚从昏迷中清醒,你不会天真地相信,经历过这次,你和你妈妈之间的关系会大跃进?」
他问得她无言。她并不天真,她同意自己是妈妈心底揭不去的伤疤,因为她的存在,叔叔的家人对妈妈很不好,每次回婆家,妈妈不得不伏低做小,这些转嫁的怒气,不得不发在自己身上。
「如果我是你,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妈妈,我都不会选择住在家里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瑀希也给过相同的建议,有的时候,距离可美化关系。
所以她会搬出去,只是这要住到哪里?
外婆家?摇头,她都不想制造妈妈的困扰,怎么能制造瑀希的困扰?何况没有哪个女朋友乐意听到男友和一个年轻女子住在一起。
他看清她面上的忧郁,扬起帅到极点的微笑。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,可以搬过来,我家里少一个妹妹。」
回望对方,淽潇说不出自己的心情,却也是被他的笑容感染,跟着笑了。
等待多年,她没等来爸爸却等出一个哥哥,没有太大的犹豫,她同意这个提议。
「尤其是一个这么漂亮的妹妹?」扬起嘴角,她接下他的话。
他同意她的说法,点点头,又冲着她发送迷人笑容。「我期待有人等我回家。」
他的笑,让她看见巨星丰采,这样的男人不去当「都教授」、掳获全亚洲女人的心,太可惜。
「我不光可以等你回家,我还有相当棒的厨艺。」她握起拳头朝他,这才发现自己瘦了多少,唉,人不能只靠营养针过活。
「我想,我们会处得很好。」他抚上她的头,他喜欢这个妹妹,并且有越来越喜欢的趋势。
* * *
手机响,正在巡房的瑀希接起。
「大哥。」瑀华的声音在手机那头响起。
「有事吗?」
「你上次让我调阅病历的那个女孩,已经醒了。我问过文医生,他说再做几项检查,星期三就可以出院。」
「知道了,谢谢。」瑀希挂掉手机,放回口袋里。
她清醒了?这样很好……昨晚,他赌气回答张钰湘之后,她瞬间蒸发,他心不在焉——把客人送走后,开始四处寻找,却找不到她的踪影。他猜想,这次,她真的走了。这是好事,应该为她感到高兴的,只是胸口空落落的抽痛。
潇潇回去之后,孙易安会对她好吗?会痛改前非回到她身边,会把过去的错误当成借镜,对她永世不悔吗?抑或是……把未完成的恋曲当成遗憾,一颗心在两个姐妹之间摇摆?
不想去看她,不想为她牵挂的,但他走进电梯,下意识按了八楼,八楼到、出电梯,下意识地走往825号房。
当他在门口站定时,发现病房门微开,为淽潇换生理食盐水的护士走出来,她没将门关紧。
他嘲笑自己,怎么会走到这里?她又不是他的病人……
正想转身离去,却听见里面传来笑声,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,他说︰「你不是普通挑嘴哦,难怪养不胖。」
「不能怪我,我做的菜比这个好吃得多,以后我给你煮饭带便当,你就晓得自己给我吃的是什么。」
「这是五星级厨师的作品,你敢嫌弃?最好你真的比人家厉害很多级。」
「放心,等我出院搬过去,我天天秀(作品)给你,让你明白什么才是名符其实的五星级。」
「说大话小姐,你最好有那个实力。」
「拭目以待喽!」她在笑,笑声又甜又香,就像她给他喝的桂花酿。
她一出院就要住进孙易安家里了?她要天天煮菜喂饱他?
几句话闯入耳膜,瑀希的心陡然沦落,像掉入无底深渊似地,他听见风在耳边呼呼地吹,听见自己的心脏,无故、猛力的撞击。
又一次下意识,他微微推开门,微微侧身。
他看见了一个身材高姚、打扮入时的男人,肯定是孙易安吧,他正拿着汤匙筷子喂她吃饭,瑀希的角度,只能看见淽潇和男人的侧脸,但他确定,他长得帅气英挺,是会迷倒一票女孩的那种男人。
难怪姐妹因他阋墙,难怪她要掠过前尘往事,和他重新开始。
孙易安的动作,看得见宠溺、看得见专心,他对潇潇并无不好,所以……自己应该放心,她断掉的人生重新接续,她会幸福并且快乐着。
悄悄转身,瑀希逼自己退出她的生命,他和她的那段,随着她的重生结束。
* * *
淽潇知道,这样做有些不好,但是,她忍不住想再看看他的冲动。
她不贪心,没打算要光明正大的看,偷偷瞄一眼就好了,她只是想看看,他是不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模样,可……怎么会不是呢?他们才分开两天,又不是分开二十年,他不会改变太多。
这是事实,但她却找来借口——我瘦这么多,当鬼的时候和现在都不一样了呢,也许鬼看人的状态也会有些不同。
借口很拙,但她找不到不拙的借口,只能将就用着。
披上外套,这间医院的病人服半点不时尚,身为病人又不能换下制服,把自己弄得精神奕奕,淽潇只好把头发梳得又直又亮。
上网查过他的门诊时间,淽潇走进电梯,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,他应该看完门诊、准备休息,她计划坐在候诊室里,等待他从诊间出来,远远地偷看一眼。
如果他认出她,她就大大方方笑着迎上前,说︰「你好吗?好久不见。」
假装他们没有争执、假装他没有对张钰湘说︰好啊。如果他没认出她,那就……她就回病房里,当他们没有做朋友的缘分。
很多事是不能勉强的,就像感情、就像她和孙易安。
一场病让她学会随缘。
淽潇走到诊间,还有两、三个病人,她看着墙上的电视耐心等待,终於,最后一个病人进去、出来,她大大的眼睛紧盯那扇门。
护士出来了,助理出来了,然后……她看见他穿着白袍的身影,拉起笑容,她期待被认出。然而下一瞬,笑凝在嘴角,苦涩涌上舌根,她垂头、沉默。
瑀希出来了,但一起出来的还有张钰湘,她笑容灿烂的跟在瑀希身边,一路说话一路笑,气氛融洽,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,他们正幸福且快乐着。
还是不行啊……当朋友,没有她想像中那么容易。
身为朋友应该做什么?分享他的喜怒哀乐,分享他恋爱与成就,可光是旁观着他们的快乐她都受不了,怎么能够分享?所以就这样吧!
伸出手,对着他的背影轻挥,一句「谢谢你、再见」含在嘴里、无法发出声。直到他离得够远,她才离开那张蓝色的椅子,拉拉外套、缓步走回病房,她抬头轻叹,「医院的冷气真强。」
她瘦好多,比当鬼的时候。
那个时候,她脸圆圆的,笑起来酒窝也圆圆的,她说最喜欢的动物是猫熊,因为猫熊圆圆的,看起来很幸福。但是她没到过动物园,没看过真正的猫熊。
他问她,「为什么不去看,坐几站捷运就会到。」
她笑着摇头,回答,「去那种地方是要有男人陪的,不是爸爸就是男友。」孙易安很糟糕,交往三年居然没陪她去过动物园,他为她不平。
她却笑着说︰「下次你想去动物园的话,带把伞吧,我躲在你的伞下一起去。」
现在她不需要他陪了,孙易安现在看起来很乐意陪她去做这种事。
他从来不知道她挑嘴,他的手艺普通、为他准备饭菜的阿秋婶也Soso,尤其在吃过她亲手做的饭菜之后,更知道两者之间的差异在哪里。
但她从来没批评过他给的食物,她总是坐在桌边,一面笑一面吃着盘子里的食物,纵使那些食物依旧留在盘中。
孙易安却知道她挑嘴,是因为熟悉吧,熟悉她所有的习惯、熟悉她的喜恶,之后,她将会搬到他家里,他会更加熟悉她每个小喜小恶。
会结婚吗?应该会,经过这一回,他们都学会珍视感情。
他看到淽潇坐在会客厅里,这里是给探病的人休息的,有杂志、报纸,也有电视,璃希不明白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,不是住单人房吗?
她靠坐在窗边,侧脸看着外面的天空,黄昏了夜幕将至,这里的黄昏没有小屋那边漂亮,但她看得很仔细认真,长长的头发披散在颊边,但……是错觉吗?他在她身上看见孤独,像初次见面时那样。
怎么还会孤独呢?她想要的男人回笼,幸福未来即将展开,她应该快乐才对,难道被他料中?孙易安明修栈道、暗渡陈仓,被她看出异常?
这只是他的想像,但瑀希蹙起浓眉,怒了!
不过……这关他什么事?压抑想要上前的欲望,他在最后一刻,转身。
淽潇不让叔叔和妈妈来接自己出院。
一方面他们很忙,忙着筹办戴淽艾和孙易安的婚礼,一方面,她觉得让哥哥和妈妈打照面很伤。
所以她说︰「你们都别来,等我安置好后,会打电话回家报平安。」
妈妈不愿意她和哥哥同住,但她对妈妈和叔叔说︰「哥哥需要我,我也需要哥哥,我们在成长里面缺失的,必须要弥补起来,生命才会完整。」
不论她做什么,叔叔都是支持她的,但他坚持她每星期要回家吃一顿饭,他必须确定她过得很好。
淽潇同意了,叔叔给她一个袋子,里面有十万块,他郑重叮咛,「什么都可以亏待,就是不可以亏待自己的肚子,下次见到我,你必须胖三公斤。」
她笑弯腰,勾住叔叔的手臂,靠在他的肩膀上,「依照这种速度胖下去,恐怕下个月起就没有男人想要我,到时叔叔真得养我一辈子。」
叔叔二话不说,搂住她,「那有什么问题。」
他是个很好、很有肚量的男人。
坐在一楼大厅,哥哥去帮她办出院,淽潇在椅子上等候,这次她没有想要悄悄地偷看某人,某人却笔直地走到她身前。
璃希知道自己应该略过她的身影,转身走开,但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。
淽潇看见他走来,相当意外,但更多的是说不出口的哀愁,原来切割一段友谊、不会比切断一份爱情来得容易。
强装着吧!瑀希和淽潇都这样对自己说。
「你看起来很瘦。」他温和地对她说话,淡淡的笑容,彷佛眼前的她是一般患者。
「我会尽快补回来的。」她点点头,回应他淡淡笑容。
他们都客气、都装不熟,好像她从来没窝进他的怀里睡觉,而他没有对着画里的新娘思念哀伤。
「心宽自然体宽,不要胡思乱想,把自己钻进牛角尖。」既然决定回去,许多事情就必须彻底遗弃,再纠结过往不过自伤。
「我知道,我不是那种没事自虐的女人。」她也客套。
然后,两个人再也聊不下去,他看她、她看他,一阵尴尬。
幸好这时候,「温柔亲切、大方善良」的张医生走到他们身边,笑道︰「学长,遇到朋友了?」她看—眼淽潇,并且讶异於瑀希眼中的专注。
淽潇点头,「郑医生你忙,不打扰你。」
「嗯,回去多休息、多吃点东西,别只喝糖水。」
糖水?是指桂花酿吧,都在他那边啊,她手上没有,何况她不爱甜食。不过她没有争辩,只是合作地点点头,「谢谢郑医生,我知道。」
她刻意在张钰湘面前一再表达,他们真的很不熟。
她是为他好,不想制造他的困扰,既然无法分享他的爱情,那就剥离,把感情自他身上剥离。
但她的刻意却伤了瑀希。她就这么迫不及待表达立场?就这么担心被孙易安知道他们的关系?
吃醋了却不能表现出来,胸口闷闷的,他转身和张钰湘离开,才两步,张钰湘转头问︰「是你的病人」
「嗯。」瑀希直觉回应。
然后,淽潇的笑容僵在嘴角,不是朋友,只是病患,比起房东又降一级。
她想苦笑两声,却发觉脸僵,她用很大的力气才松开胸中那口气,扭了扭手指头,不然,她还期待什么。